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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在吳鳳路看到了朱銘一系列以水牛為題材,正在進行中的木雕新作,包括拉犁的牛、耘田的牛、放牧的牛、休歇的牛、發蠻勁的牛……。在高低俯仰的眾多犄角間,我忍不住用手去觸撫這些水牛堅實的肩背,去試探牠究竟是朱銘大刀闊斧砍削出的冥頑木塊,還是曾經在中國土地上負重行走了千年的血肉之軀?驟然間我想到了巴黎的雕塑家熊秉明談水牛的片斷文字:

「——我的家鄉多水牛,牠的特徵是沉重、緩慢、堅忍。牠踏在泥濘裡耕作,在泥路上拖木輪的大車,泡在池塘裡取凉,在泥巴牆上擦肚皮,在岩石上磨半圓大弧的犄角。水牛混在農民的生活裡,一同忍受荒旱、大水、兵燹。牠和農民的命運不可分,我回憶到故鄉時,不能不想到水牛……。」

這些字句道盡了以農立國的中國人對水牛的感情。在近代的藝術家中間,也不乏以水牛為題材的創作。諸如徐悲鴻嘗試以西洋解剖和光影觀念入畫的水墨水牛作品。熊秉明在巴黎以半抽象的造形手法、異鄉遊子的心情,表現出躓跌於泥濘中而又奮身而起的水牛雕塑。早期臺灣旅日雕塑家黃土水,則以異常纖細的詩情,用水牛為題材,表達了他心目中的田園牧歌……。

無論如何,這些水牛和朱銘的水牛都是不盡相同的罷。對照之下,朱銘的水牛顯得更粗樸、渾厚,雖在造形上或有不完整之處,卻更具有一種躍躍欲動的生命力在內。這些作品與其說已經充份成熟,不若說是一個充滿了各種可能性的開端。在這一點上,朱銘倒顯出了他整個環境、背景和性格上的可親、可愛之處。

「他出生於苗栗通霄地瘠民貧之區,正當抗戰時期,為了躱避空襲,全家搬入山內,學業中輟,除幫助家人做些家務之外,大部份時間都在原野放牛。這種生活給予他對大地、畜類的一種親暱感。同時營農耕的中國老百姓生活依賴於大地、自然所產生的質樸、勤勞性格,也由此磨練出來,這一點反映於其藝術內涵,十分明顯。」(見雄獅六十一期,俞大綱「朱銘的木刻藝術」一文)

事實上,少年時代的朱銘,大約在腦海裡還沒有「藝術」這個字眼在咬嚙著他之前,便為生計所迫,拜民間藝人為師,一板一眼地學起木雕來了。木雕在中國悠長的年間,不若金銅玉石曾經隸屬於朝庭、貴宦,作紀功頌德之用。也不曾被文人、士大夫列入表現藝術的範疇。它是和一般人的生活、建築,甚至器皿的裝飾密不可分的。少年的朱銘接續了這民間技藝的傳統,成了一般人所謂的「雕花匠」。

今天我們可以看見多少藝術學子在畫室裡,苦苦揣摩維娜斯的輪廓,或是爭相傳閱西方前衛美術雜誌,找尋新畫派的起落端倪,將大好的時間、精力浪費在追求「世界藝術潮流」的迷信上。然而究竟什麼才是「我們的藝術」呢?如果我們不能肯定藝術是從我們的傳統、我們的生活、我們的體驗裡茁長出來的,那麼「藝術」對我們又有任何什麼意義呢?

在這一點上,做民間雕花匠的少年朱銘,比起更多的藝術學子來說,毋寧說是個幸運兒了。不自覺間,中國傳統所給予他的撫育和滋養,已豐厚得使他十足具備了做為一個中國藝術家的基礎。

「兩度觀賞朱銘先生的木刻,我有一種感覺:他作品的特色是出發於傳統,而有嶄新的表現,我認為木刻藝術發展至此階段,也許可以說是從來未有的面貌。」(俞大綱)

兩年多前,朱銘在歷史博物館開了他生平第一次大規模的展覽。在各界報章雜誌的推介下,這展覽無疑是極成功的。這也是國內歷年來極少數的藝術展覽,能被大眾如此親暱地瞭解的。看多了「現代派」作品而變得麻木不仁的觀眾,在朱銘的木雕展覽中活過來了,他們很開心地認出了「孔夫子」、「關公」,也認出了「玩沙的女郎」、「糞坑救人的小媽祖」,在碩大的「牛車」之前,父母親牽著孩子的手解釋說:「看哪,牛拖著好重好重的車要往上爬哩,你要不要上前幫一把力呢?」

儘管有許多專業雕塑學者對朱銘「牛車」作品的完整性仍不十分滿意,然而這卻是第一件以力與美、真實與親切,征服了這麼多觀眾的雕塑作品。朱銘綜結了他多年蟲魚鳥獸、神仙道佛、花草樹木、山水人物、作為雕花匠對木頭的經驗,汲取了西洋造型的觀念,由「牛車」這個題材走回生活裡去,他的成功絕不是偶然的。

更重要的是,這些作品提醒了創作藝術或是欣賞藝術的人們,木雕在中國的表現藝術形式裡,應佔有極重要的一個地位,不容人們再忽視下去。

處在今日如此雜亂成長的文化環境中,藝術工作者的苦惱和負擔固然都是重大的。對造形工作者來說,光是視覺的變化就夠劇烈的了。不期然間,都市的面貌更改了模樣。一陣歐風襲來,從女孩子的臉龐、服裝到每家每戶的室內裝璜都變了花色。這都是無根的浮沬,流蕩一時的繁華。在這時刻,我們需要的是更能自省、更明白自己所作所為的藝術工作者,藉以從造形上喚起民族的精神和自信。就這責任的深重來說,絕不是朱銘的一具「牛車」就能完成的,「牛車」的成功或是一種啟發,提供給更多人,甚至包括朱銘自己作為創作的參考。

創作了「牛車」以後的朱銘,成為眾所矚目的藝術家。從報章雜誌上得悉他去了歐洲,也去了日本展覽他抽象的、或是「功夫」的作品。既便是這些作品得到了更大的成功,也不禁令關愛朱銘的人們起了疑問:歐日瞬息萬變的藝壇還需要我們的裝點嗎?我們的藝術家非得受到國外的承認,才會使得我們看重嗎?即使多了一個揚名海外的趙無極,對我們又有什麼好處呢?

但願這些疑問,也會像浮沫一樣地散去。至少,朱銘是回來了。吳鳳路的木雕工作室裡,又響起他鈍重敲劈木頭的聲音。一具又一具渾厚粗樸的水牛在他手下漸漸成型。或許就在這時,不遠處的水田裡,正有機器耕耘機馳過,水牛就要被新的器具完全取代了。然而,不要緊,只要沉得住氣,認清我們民族潛藏的本質,無論在任何新題材的挑戰下,藝術家一點一滴的工作都將帶給我們現代生活新的血液、新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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