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秉明語錄

關於雕塑

雕刻以它本身的三度空間,佔據一個地方。不止佔據一個地方,它要爭取自己的存在在時間上恆久,所以雕刻是藝術家表現個人或者群體生存意志的最好憑藉。

〈展覽會的觀念—或觀念的展覽〉《雄獅美術》1985

一個頭像做到最後,就形成了一個結晶體,所有的面和點都達到了一個不能移動的狀態。在紀蒙的工作室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作品,懂得這樣的作品,並且第一次用藝術的眼光接觸中國佛像,我好像受到了一記棒喝,一下子領悟到什麼是雕刻,什麼是雕刻的極峰。這一次的拜訪給我的影響和啟發很大,我感覺到哲學的終極追求和雕刻的終極追求是相通的。我決定要去學雕刻了。

〈與熊秉明先生對話〉《美術研究》1992

關於藝術

我本來是學哲學,學哲學固然是關係到知識的探求,思維方法的探求,但最終還是生存意義的探求。如果這樣一個人覺得在藝術中更能實現這個目標,從哲學橫渡到藝術去,也就不那麼不可思議了。

我不認為觀念藝術是全新的東西。在中國,觀念藝術的源起可以追溯到莊子。我認為觀念藝術既然是一種藝術,它的特質早潛藏在藝術中。又從文字與藝術的關係看,中國書畫早有「觀念藝術」的傾向。

〈觀念展覽之後〉《雄獅美術》第197期

關於書法

書法是中國文化核心的核心。

〈書法和中國文化〉《二十一世紀》第31期,1995

寫字只是一幅白紙,一片黑色的墨跡,然而也是一切色,一切相,一切內部的燃燒和平靜。書法是我們靈魂的肖像。

〈書和人〉《當代》第120期,1997

「雕刻家走來
從口袋裏拿出
一只洋火盒
從洋火盒里
拿出一個青銅形體
輕輕地
放在雕刻座上
我俯身去看
看見一個巨型的
風暴」

〈展覽會的觀念 或觀念的展覽會〉《雄獅美術》,1985

關於自己

我究竟一天一天更像中國人呢
一天一天更不像中國人呢

〈展覽會的觀念 或觀念的展覽會〉《雄獅美術》,1985

我的工作不曾專一。早在1960年代,畫家丁雄泉便嘲笑我說:「你做的事太雜,做雕刻、畫畫、寫字、寫文章、教書。你手裡只有一把米,要餵四五只雞,如何養得肥?」我想他有一定道理。但四五只雞之中,何留?何捨?很難作決,到後來只好都養著,都只能是瘦瘦的了,瘦到極限,如我今天所做的鶴,只見三五根乾硬的鐵條。

我是一顆中國文化的種籽,落在西方的土地上,生了根、冒了芽,但是我不知道會開出什麼樣的花,紅的、紫的、灰的?結出什麼樣的果。甜的、酸的、澀的像生柿子的?我完全不能預料。這是一個把自己的生命做試驗品的試驗。到今天試驗的結果如何呢?到了生命的秋末,不得不把寒傖的果子擺在朋友們的面前,我無驕傲,也不自卑。試驗的結果就是這個樣子。

我願引莊子的話說,「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果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生命的意義還在失敗與成功之外。

〈熊秉明自述〉《文藝研究》第1期,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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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教中文

在國外教中文,和教書法有異曲同工之妙。也就是說,無論如何要把中國文化的特質和精神傳達給西方人。我不希望只是讓他們學會「你好嗎」這些平常的會話而已。但是,在最簡單的句子當中,可能就浮現了中國的文化背景。這時,我就必須像一個爬山的嚮導,帶領爬山的人一步一步往前走; 同時也要指引其他的人看見高山的景象。讓他們感覺到:啊,我們要到的地方,是一個陽光照耀的雪峰。這兩個極端如能兼顧,西方人學中文才能領略到中國文化的精神所在。

〈熊秉明談書法論國文〉《國文天地》第6期

在國外大學裡教初級漢語,也許是很可笑的,頗像教成年幼稚園。但是長年教「這是黑板,這是粉筆」的兒語,使我發現這即是詩,我發現母語的神秘,我於是用最初級的漢語寫了二三十首詩,合稱「教中文」,印成一集。

〈熊秉明自述〉《文藝研究 》第1期,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