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獻


羅丹雕刻的青銅澆鑄展出在中國的土地上了。
中國的觀眾將怎樣去接受這些作品呢?
這些赤裸的人體:綺美的人體,堅實偉壯的人體,以及凋零的人體,殘損支離的人體;
尤其這些赤裸的心靈:天真而欣悅的,痴狂愛美的,沈思的,悲愴的,失落的,受苦難而帶創傷的。

中國人向來注重衣冠,所謂「軒轅古聖,端冕垂裳」。
中國人向來不輕言笑,所謂「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而在這裡,雕刻家把袒裼裸裎的軀體呈現在我們的眼前,一無掩飾。
把赤裸的軀體中赤裸的靈魂呈現在我們的眼前,一無保留。
把人的初醒、崛起、飽滿、大步邁行的姿態給我們看;
也把痛楚、恐懼、欲望與猜疑、衰竭與隕落的可憐的模樣給我們看。

違反日常生活俗習,無視社會的成規,越逾道德的約束,
就在繼承了古希臘「神聖裸體」的西方,羅丹的作品也曾經不斷引起軒然大波。
從「青銅時代」到「接吻」,從「塌鼻的人」到「加來市民」,從「巴爾扎克」到「雨果」。
一邊有人驚歎讚美;一邊有人憤憤然譏嘲抨擊。

人的種種相:立著、走著、跪著、
扭曲著、蜷捲著、舒展開。
一只手舉起;雙臂伸到頭以上,
伸向深淵的空間;
沒有臂,雙臂都被省去,
為了更專注地在大地上疾行。
一只腿支住不平穩的重心;
兩只腿劈開來,發生最有力的蠱惑,
作最慷慨、最徹底的奉獻。
頭折垂如斷了的穗,如搖曳的影,
重疊的影、升自地獄的門首……
赤裸裸地暴露自己,
從信念的動搖到罪的根源。

羅丹所跨入的禁區,也是弗洛伊德
用科學研究的眼光一點一點去發現的。
弗洛伊德出生晚於羅丹十六年。
和羅丹同年的印象派大師莫內描寫了陽光湖影的炯燦,
而羅丹從皮膚的表面張力,挖掘到黑暗地層的沸騰。
大幅面的肌膚記載著生命和外界接觸、磨盪、擁抱與肉搏的痕跡;
大幅面的肌膚隆起又陷落,因為內部的輾轉不寧,傳來隱秘的,
遙遠又切近的,超意識以及潛意識的訊息。
這是他們的懺悔錄,他們的頌歌與輓歌,祈禱與哭注。

中國要驚駭了吧?
中國人不曾睜大了眼正視的人的肉體的神奇,
更不曾以橡木的紋理,青銅的沈鬱,大理石的瑩淨去讚美
「肌理細膩骨肉勻」,以金屬的頑強留駐桃顏雲鬢的暫短,
以岩石的硬度摹擬腰與腹的柔弱,
以物質的塊然捕捉言語所不能及的靈的秘密。

然而中國的觀眾是可以接受的,懂得的,
視覺的習慣或可以在一轉念之間改變,像乍入暗室,稍稍定神,便又能辨識,
又能看清,而有驚訝、有憬悟、有激動,並且想起中國古詩人的句子:
這些雕刻之歌裡也有「清輝玉臂」的精緻;有「春蠶到死」「蠟炬成灰」的一往情深;
有「天地悠悠」「錦瑟無端」的形而上學的迷茫;
有「石破天驚」「高歌有鬼神」的最強音;
…………

我們站在,走在,徘徊而盤桓在這些青銅之間了,如何去閱讀?閱讀每一只會
說話的手,每一座如城堡的胸膛,每一片靜謐期待的腹部!
如何去詮釋?每一個女體與男體的符號?
看金屬溶液的流動,看大理石白色微粒的熠熠,
把握面與面,形體與形體,形體與大空間的對比與呼應,
尋索一條側線的軌跡和隱喻,窺伺一個動態的誕生和終極,
讀出那裡的詩,讀出那裡的哲學。

羅丹一再向他的學生說:相信自然,忠於自然。
沿著的謙遜與艱苦的寫實道路,
最終也達到中國人嚮往的超乎象外的境域。
欣賞吧,反覆詠味吧!並且傾聽,我們自己沈思。

附註

這裡所引的詩句大都是大家所熟悉的,但是對其中的兩條我卻願作一點補充的解說。

「肌理細膩骨肉勻」引自杜甫的「麗人行」。原詩的句子是:
「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前一句寫佳人的內在的美,後一句寫外貌的姣好。
從雕刻的眼光看,「骨肉勻」實在是精彩驚人的描寫。傳統詩中沒有如此的描繪,
傳統中國仕女畫中的美人更是弱不勝衣,不但沒有骨,連肉也淡薄若無。
「骨肉勻」是說有骨有肉,兩相搭配得恰到好處。肉中藏骨;骨外附肉。
骨有骨的間架關節,肉有肉的柔和豐滿。我以為用這話來描寫希臘維納斯雕像再恰當不過了。

「高歌有鬼神」引自杜甫贈好友鄭虔的「醉時歌」。
原句是:「但覺高歌有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
這裡的「高歌」當然指寫詩、吟詩,其實可以泛指一切藝術創造。
在創作的酣醉中,我們會感到周遭有幽靈鬼神注視我們、
支持我們、苛求我們、與我們對話。
這另一世界比現實世界更真實,更可靠,
使我們睥睨這個世界的成敗榮辱,
使我們不惜餓死於溝壑。
這一種為藝術犧牲一切的精神在西方更普通,
表現得也更強烈。梵谷是最好的例子,
他的生涯、他的作品、他的信札可以作
這兩句詩最好的注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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