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獻


我的經歷似乎就是游離在觀念與造形之間。

我從小喜歡畫,但並未想過要做藝術家。在大學(西南聯大)讀哲學系,但也並不願成為一個專業性的哲學家。一九四七年考取公費留學,在巴黎大學又讀了一年哲學,後轉習雕刻。從此似乎就在哲學和藝術之間的一片模糊地帶活動。

我愛哲學理念的抽象性的明朗精確;也愛雕刻金屬與石塊的明朗精確。

我愛哲學家超越性的目光,愛其迫切的終極追求;我也愛雕刻家的另一種終極追求,在物質的鍛錘琢磨中達到超越,由形而至形而上。

我愛雕刻的存在感,物質性地占有空間,占有時間,在物質的堅硬中顯現存在意志,透露擁有永恆的狂想。

我欣賞莊子「養生主」裡,哲學屠戶庖丁的一句話:「臣之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

我喜歡鐵片幾何圖式的簡淨;也喜歡青銅斑爛的物質感。簡淨導向空靈;物質感導向沉重的泥土。這是兩種不同的傾向,不同的意境。我既不願得到空靈而失掉生活氣息;也不願陷入泥濘而喪失超越。我的雕刻遂兩極化,我同時焊製鐵鶴,(「冷立千年鶴」),也塑造青銅水牛(「百孔千瘡悟此生」)。

無疑地,觀念藝術對我有一定的吸引力。似乎這是哲學和藝術的結合體,化合物。這是現代藝術的總傾向,這是帶有哲學氣質的藝術家,或者帶有藝術氣質的哲學家所可採用的表現手法。我在台北舉行過「展覽會的觀念——或者觀念的展覽會」,在昆明舉行過「回歸的塑造」,曾是觀念藝術的兩次嘗試。

我在巴黎東方語言文化學院教了三十年書,開過一門書法的課程。從哲學立論寫了一本「中國書法理念體系」,從創作分析寫了一本「張旭與狂草」(法文)。在一次演講中,我稱書法是「中國文化核心的核心」,因為中國哲學達到「經虛涉曠」之後,必求返回「日用常行」,書法是觀念回到形象而產生的奇異藝術。

文學是觀念的載體,也是藝術創作的材料。錘煉一個句子和打磨一塊金屬,於我有同樣的感覺,需要我同樣的勞力,給我同樣的樂趣。運用文字,在我,就像雕刻,一篇短文,也往往要打磨一、兩個月,甚至經年。我做雕刻更慢,父親的像做了三十九年才鑄成銅質;母親的像做了十四年;妻的像做了二十五年;大兒子的像做了四十年……,這些像都不是為了生計製作的,放在工作室的一角,不時取出修改打磨,讓造形漸漸接近觀念。

哲學和雕刻在我生命中形成兩極對峙局面,始於大學哲學系一年級和知友顧壽觀結識的時候。那一年,我們聽馮文潛先生的希臘哲學史,在家中找出一本德文版的希臘雕刻集。我們嚮往蘇格拉底的哲學對話,和紙上的雅典巴太農神像。那是戰爭的年代,我們十九歲、二十歲,如果從那時算起,那麼在哲學和藝術之間模糊而廣闊的地帶活動,已不止五十年。

我帶著欣賞哲學境界的心情欣賞藝術作品;也帶著品味藝術風格的心情品味哲學體系。

然而在創作中,哲學心和藝術心不一定能合作得好,有時是要互相爭執、衝突,甚至互相打擊的。

五十年來,工作做得很雜。介紹我的人對我的專業常標不出一個確定的名目。我的活動似乎一直是探索、找路,又彷彿已經是收穫和答案。但是一個耕種試驗田的人能有多少收穫呢?匆匆鬢髮斑白,七十出頭,精力漸衰,來日無多,要縮短戰線,竟相當困難。放棄什麼?選擇什麼?朋友、兄弟、親人也為我心憂,給我勸告。我自想,此後恐怕仍只能像一條河,在天地之間曲曲折折地流去。但,願能快活自在地流去。

我想起老友吳冠中寫到我的一段話,深刻地瞭解中,含蓄著友情的惋惜:

「秉明極敏感,但哲學的理念總是制約著他的藝術氣質,他一面創作,一面反省創作是怎麼一回事,是否永遠在探求情與理的矛盾與和諧呢?也許!新境永遠在誘惑他,他並不考慮一定要成為什麼家,他為探索新境而往往忘了歸途!……我說:『你對藝術只是戀愛;不考慮結婚成家!』他似乎有些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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