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獻


一九八四年九月我在北京和書法界朋友座談,曾說:「中國書法是中國文化核心的核心。」後來書論家韓玉濤先生在《中國書學》一書中曾把這句話作了該書的楔子。我想他欣賞這句話自有他的理由,和我的未必盡同,但是相當接近。因為他有一則警句:「書法是寫意的哲學藝術。」這是《中國書學》第二章第二節的題目,他的解釋是這樣的:「本來,中國書道的源頭,也是中國哲學的源頭,表現在一個古老的傳說,即『伏犧畫卦』的傳說上。相傳的伏犧氏所畫的卦,既是形象,又是抽象;既是哲學,又是書道。」他也是看到書法和哲學的密切關係。

一九九二年我到北京舉辦「書道班」,在第一日的開場白裡把「中國書法是中國文化核心的核心」又提出來,並且作了簡單的解說。主要的意思是:中國文化的「核心」是中國哲學,而「核心的核心」是書法。我想在這篇文章裡把這兩層意思分別地說明。

先說文化的核心。

「文化」一詞的內容包括極為廣泛,可以納入人類的一切活動,無論是物質的創造或精神的創造。但是所謂「文化」並不是這許許多多活動的簡單的總加。把這許多活動詳實地、點點滴滴地記錄下來,只能構成人類學家研究的資料,就像把每天的報紙搜集起來並不是歷史。我們必須在這許許多多活動之間觀察出有機的聯繫,把它們看作一個整體,解讀出一個特殊的模式,這時才談得上「文化」。我們說「希臘文化」、「印度文化」……都是在此意義上說的。「希臘文化」和其他文化比較,具有獨特的風格,代表一種特殊精神,此精神,橫地說,表現在生活的各方面,社會的、政治的、經濟的,乃至風俗習慣、神話、宗教……,也表現在文學、藝術、科學……各方面;縱地說,表現在歷史長流中,即使它有變化,有盛衰,和其他文化接觸,吸收其他文化的成分,我們仍然可以把它作為一個整體看待。比如希臘雕刻,它和埃及雕刻不同,和印度雕刻不同,希臘雕刻有其特殊精神,但它又不是固定不變的,它的盛衰變化有線索可尋,它還是一個整體。這樣一個龐大複雜而又不斷發展的文化整體,要把它的風格與精神說出來,當然非常不易。但是我們又不能不承認它的存在。文化就是一個民族的生存意志與創造欲望在實際世界中的體現,也就是這個民族的人生觀、宇宙觀、思惟方式、抒情方式……的具體表現,所謂文化精神,就廣泛地指此民族的人生觀、宇宙觀、思惟方式、抒情方式……等等,我們可以稱為廣義的哲學。狹義的哲學是此精神的自覺,是廣義哲學的加工、凝聚和提升。在有的文化裡,宗教是生活的主軸,文化的核心。在中國文化史上,宗教雖然也起過大的作用,但是文化的核心究竟是哲學。

接下去要講的是,為什麼說中國書法是中國文化核心的核心?

一般研究中西文化比較的學者都承認一點,就是:西方哲學有嚴密的邏輯系統;中國哲學則重視受用與人生實踐。西方哲學家的努力在構建一個龐大而嚴密的思想系統;中國哲學家最關心的是心身性命之學,他們講「天人合一」、「內聖外王」、「極高明而道中庸」。孔子說:「吾道一以貫之」,這「一」不是一個邏輯體系,而是一個中心思想。所以門人追問這「一」是什麼?曾子說:「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意思是說這「一」是很簡單的。孟子說:「盡其心者知其性,知其性則知天矣。」這裡的「知」是思考,也是體驗。蘇格拉底的對話錄啟開了西方哲學的概念分析和邏輯推理;孔子的對話錄(論語)啟開了中國哲學「無頭柄底說話」(陸象山語)的警句思想。中國哲學家的最後目的是在思想上省悟貫通之後,還要回到實踐的生活之中。中國哲學的努力也求建造一個在觀念上說得圓融的體系,但最後不是走入觀念世界,達到絕對精神,進入天國,達到神,而是要從抽象觀念中歸還日用實際。「中國哲學家認為,哲學所求底最高境界是超世間而即世間底。」(馮友蘭《新原道》),借用《中庸》的話便是「極高明而道中庸」。從抽象思惟回歸到形象世界的第一境可以說是書法。書法的素材是文學,也就是抽象思惟運用的符號。繪畫用的素材已是實際世界的形形色色,事事物物。書法用的是符號,但是在這裡,符號取得了具體事物的特點,也就是有了個性。就符號說,你寫的「天」字和我寫的「天」字是同一個符號,並無區別。但是從形象上來看,從書法的角度來看,你寫的「天」字和我寫的「天」字不同,我剛才寫的「天」字和此刻寫的「天」字也不同。每一個「天」字是獨特的,是唯一的,即使分別很微,但是這一個平穩,那一個險勁,這一個有力,那一個婉約,各有不同的意味,絕不能互換。書法處在抽象思惟和具體世界之間。概念符號投胎於實體,我們可以評議字的「骨、肉、血、氣」,它們並不摹擬任何實物,它們只是點線、豎橫…的結構,然而它們是活潑的,有生命,有靈魂。面對一個擘巢大字的「天」,我們會聯想到「天道」、「天大、地大、人亦大」、「人法天」、「天何言哉?」……等等哲學語句,但是它並不嵌定在任何一個命題之中。它只含混地蘊藏這許多意義。它的存在價值更在於它是縱橫開張的四筆,巍然獨立,「同自然之妙用」(孫過庭在〈書譜序〉中的話),而以黑白虛實的造形效果動人心魂。

欣賞中國對聯時的審美心理,最能說明書法與哲學的關聯。當我們徘徊在主人廳堂裡,環視壁上懸著的對聯:「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閱歷知書味,艱難識世情」,「萬樹梅花一潭水,四時煙雨半山雲」……我們浸沉於一種生命的格調韻味,我們低吟玩味的同時,是哲學,是詩境,也是書法。

書法代表中國人的哲學活動從思惟世界回歸到實際世界的第一境,它還代表擺脫此實際世界的最後一境。李叔同(弘一法師)出家之後,把音樂、繪畫、詩文、戲劇諸藝都棄置,只不廢書法,在齋戒期間,以書法為日課。書法是一「藝」,所以可以悠遊其中。孔子所謂「志於道……遊於藝。」把書法和修行聯繫起來,則修行不是苦修,仍然有生活,而這生活是最減化的,最恬淡的,最純淨的生活。

慷慨就義的烈士往往留下絕命書或血書,然後告別這個世界。黃道周被清廷處死之日,對老僕說:「有人求書,予已許之,不可不果」。據記載:「初作小楷,次以行書,其幅甚長,以大字足之,加印章,始出……遂坐就刑。」(傅抱石:《明末民族藝人傳》)在此極限的時刻,除了書法,更能用什麼方式表現滿腔義憤呢?畫一株松樹麼?

國內老年人退休之後,很多參加書法學習班。我也聽到不少年輕朋友說,將來老了,退休了,要每天寫字練書法。這願望可以說很奇怪、很神祕。他們自己怕也說不清楚,但是他們覺得很自然,很正常。這是人生最後的寄託。這和西方老人每天彈一兩小時鋼琴相似。他們不再追求名利,只在日課中求得身心的健康,一方面保持指腕的靈活,頭腦的敏銳;一方面通過巴哈、貝多芬的音樂得到精神的陶冶和昇華。生命最後的時日,能夠在這裡得到心靈的安慰和愉悅,能不說是文化核心的核心麼?

因為書法是這個文化的核心的核心,所以是摧毀不了的。經過最大的危機也頑强地、奇蹟似地從灰燼中再生,或者以另一種方式詭譎地存在下去。一百年來,漢字的價值被懷疑、被否定、被詛咒,在文化大革命那樣瘋狂的反傳統、破四舊的運動中,多少珍貴的古書被當作廢紙論斤出賣,多少古字畫失散或腐爛在倉庫裡,多少畫家把自己的作品燒毀,然而滿牆滿壁貼出來的大字報不正是漢字和書法嗎?毛澤東的舊體詩詞不是他自己陶醉而躊躇滿志地揮掃出來的嗎?周恩來、郭沫若……不是也都跟著要表現他們的筆鋒嗎?就在徹底打倒傳統文化的風暴中,傳統的精靈遁入書法,活力百倍地强大起來,真是對於破四舊者最大的諷刺。

一九七二年我在國內遇到一個中年自然科學家,她說在文革期間,她不能進實驗室,不能工作,不能看書,痛苦之極。某天深夜爬起來偷偷練書法,在生命的危機中賴書法活過來。她沒有想到在外面,陽光裡,街道上,四合院裡,廣場上,大家喧囂著,在鑼鼓聲中寫出來的,也正是她偷偷寫的書法。

使我困擾的是,作為中國文化的核心的藝術,我們並未能充分認識,未能從理論上做批判和分析。但我同時想到,這恐怕也並不可怪,而是很自然的,正因為這藝術是中國文化核心的核心,中國人活在其中,它屬於我們心靈本身,而心靈本身要反過來做自我的解剖是十分困難,十分痛苦的。就像魯迅在《野草》的〈墓碣文〉裡描寫的: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痛酷烈,本性何能知?……」

「……痛定之後,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陳舊,本味又何由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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