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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丹在給青年雕塑家的遺囑裡寫道:在菲底亞斯和米開朗基羅之前誠恪致敬吧。歌頌前者神聖的靜穆和後者深鬱的憂思!

這兩位大師的精神像兩個磁極影響著羅丹的創造。他們各代表西方文化的希臘精神和基督教精神。

羅丹說:「古希臘的藝術表現幸福的優美,平衡與理性。」又說:「沒有任何民族能夠把人體表現到如此具有感官性的柔和優美。」

關於米開朗基羅,他說:「米開朗基羅是最後和最偉大的哥德藝術的雕刻家,哥德藝術的基調是受難與痛苦。」

羅丹說到他自己:「我一生曾搖擺在雕刻藝術的兩大傾向之間,菲底亞斯風格和米開朗基羅風格。」

所以,羅丹的素描也大致可以歸為這樣的兩類:一類是基督教傾向的,畫面浸沈在慘淡沈鬱的氣氛中,線條之外,染有濃厚的陰影,受光的部分還加上水粉的白色來增高亮度,光和影作強烈的對比,線條著意於勾勒人體不安的動感,強勁突起的肌肉述說生命的搏鬥和悲劇,讓人想起米開朗基羅為教皇朱力二世墓飾雕刻的那些未完成的「奴隸」。這些素描大抵是羅丹五十歲(1890)以前的作品,其中有但丁《地獄》的插圖,有波特萊爾《惡之華》的插圖。

一類是希臘傾向的,畫面呈現一片明朗。用髮絲一樣的細線輕快流暢地勾出人體的略形,然後掃抹一層水彩的淡色,淡到像曦色的迷濛,青靄的飄動。在這裡,我們感受到的不是「刻石者」打鑿岩石的臂肌震動,而是「塑泥者」手指在柔軟濕潤的陶土上捏塑的觸感,他極度敏銳的指尖在女體上撫摩的記憶。紙上浮現的女體,輕盈、婉約,像草木的幼苗,充滿水分,富有彈性,半透明如玉質,每一部分都浸在靜謐的光明中,連隱密的女陰也顯露著,坦率地、天真地、快活地、癡癡地笑的陰唇。羅丹在作素描速寫的時候,並不命令模特兒擺出特定的姿態。他讓她們自由活動,任她們以軀體做遊戲,擺出各種圖式。有的速寫不免要被指責為帶有挑逗意味的情色畫了,那也真是難於辯護的。但是藝術家可以反問:把性的神秘誘惑從生命中抽掉,生命還能成其為完美的生命嗎?生命還能有生生不息的現象嗎?

雕刻家把少女的輕紗掀開,已經有礙世俗設定的禮法了,把少女的肢體隨意的擺佈,擺佈出各種可能與不可能的圖案,像孩子玩他的洋囡囡,更是原始無名的欲望吧!在欲望尚未被稱為猥褻之前。羅丹說:「希臘藝術家把他們的作品深深地浸在大自然中」。也就是說浸在天、地、海、日之間,歸回到萬有萌生的起點上。而雕刻家在創作的時刻,混同他自己的手和造物者的手,羅丹不是有一件作品名作〈神之手〉嗎?一直巨大、有力而溫柔的手,手掌裡蜷臥著第一對人類男女,軟軟地在睡。雕塑家不但模仿神創造人,而且狂妄地創造神的手如何創造人,他要刻畫出創造者創造的快意,也描寫出被創造者誕生的歡喜。那許多纖細靈巧的女體在甦醒起來的時候,喜悅於自己的降生,喜悅於剛形成的血肉軀體,喜悅於各機能的靈活奇妙,彎腰、挺背、伸展、蜷縮、劈開腿,紐成結,像初生的小馬、小貓、小熊,跳著、跑著、滾著、抓自己的尾巴、追自己的影子,在泉水裡、在淺草裡、在暖陽裡。她們驚喜存在的起始,驚喜於肉身的存在形式,驚喜於自己的手、自己的乳房、自己的腳、每一隻腳趾。

懂得雕塑家捏弄陶泥的狂熱吧,這狂熱裡有狂妄,也有最大的謙卑。希臘神話裡有一個雕刻家匹格瑪力翁(Pygmalion)雕了一座女像,他的精心的工作竟然感動了美神讓石像變成真的女人。每一個雕塑家潛意識裡都藏著一個匹格瑪力翁情結吧。

同情雕塑家用筆速寫人體的酣醉與癡迷吧!

原諒那些如小馬、小貓、小熊、小仙子的女體的存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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