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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蜜兒.克勞岱爾

一九四九、十、廿八

迦蜜兒.克勞岱爾和羅丹的戀愛在羅丹的藝術創作上當然有很大的影響。克拉德爾所寫的「羅丹」第八章有:

「她(指克勞岱爾)是美麗的,是一個藝術家,並且有非常的才華。將近十五年間,她是他的助手,和他喜愛的模特兒。多次他把她特有的法蘭西民族線條,塑造成為沙爾特大教堂的石像那樣婉約而豐滿的形象。他以詩人的想像力把她塑造為『思想』、『法蘭西』、『年輕的女戰士』,還有『黎明』甜美的面貌。……」

而那許多雙人的小組像是從他們的愛中誕生的。

但這戀愛故事終於是不幸的,而最不幸者是克勞岱爾。

「美麗的藝術家,有一顆完整專一的心,要求絕對,不滿足作一個被愛、被讚賞的門弟子,她要成為老師唯一的情感對象和終年伴侶,這就帶來一段破裂和傷心的時期。羅丹以為他終究屬於和他生活了將近三十年的露絲,她曾經堅強地和他分擔過窮困、忍耐和遙遠的希望……經過了許多悲劇性的場面。克勞岱爾選擇了分離,羅丹也墮入絕望的悲痛中。

她隱退到巴黎賽納河中央聖路易島的一所古屋裡去,生活在孤獨和貧窮中。四壁蕭然,套間是空空的,在一些翻轉過來的木箱上放置著她的作品,石膏的,少數是銅的,以及用濕布圍著的泥稿,再加上二、三把椅子,這就是全部傢俱了……。

愛與讚美轉變為凶狠的怨恨,這一個智慧,這一份美麗於是漸漸沉淪到最陰暗的精神分裂……」

迦蜜兒.克勞岱爾和羅丹關係破裂在一八九八年。初期她仍繼續做雕刻,一九〇三年婦女雜誌的記者訪問她,還把她譽為當代法國最大的雕刻家之一。但是過了不久,這一個敏感熱烈的心靈就完全崩潰了,她把手邊的作品全部搗毀,陷入神經錯亂的狀態。一九一三年被送入瘋人院,在那裡住了三十年,一九四三年卒。

迦蜜兒.克勞岱爾是近代法國詩人保羅.克勞岱爾的姐姐。詩人對他的姐姐有過如下的描寫:

「軒昂的頭額,蔭護著燦爛的眼睛,一種稀有的深藍眼珠,幾乎只有在小說裡才遇得到。闊的嘴,驕傲更多於肉感。豐盛的栗色頭髮直垂到腰際,是純正的栗色,英國人稱為 auburn(栗色而微閃橘紅)的。其風度有驚人的果敢、爽朗、優越和快活。」詩人始終不能寛恕羅丹所給他姐姐的一生的摧毀。

怎樣不同的愛啊,米開蘭基羅的柏拉圖式的愛情!維多莉亞生於一四九二,義大利貴族家庭。她不特別美,而有熱烈的性格和深厚的教養。一五二五年丈夫死後,她在宗教和詩裡求得慰藉。屬於天主教的革新派,在當時思想界人文界的聚會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結識當時義大利所有重要的文學家,歐洲各國思想界活躍的人物來到羅馬都必定要拜訪這位智慧的侯爵夫人。一五三五年認識了米開蘭基羅。一五四一年進入修道院後,和米開蘭基羅仍保持書信往來,表示出他們之間聖潔的愛。一五四七年她病故時,米開蘭基羅已七十二歲,寫了兩首十四行詩傷悼她。在這一段珍貴的友情期間,米開蘭基羅創作了最後的鉅製:「最後的審判」、波林禮拜堂壁畫和居勒二世的墓。史家記載她的詩才和宗教熱忱,卻不提她的面貌,後人推測大概有米開蘭基羅畫中女性的特徵:沉靜嚴肅而略帶男性的堅毅。她死後,米開蘭基羅帶著深的憾恨說:「我還不曾吻過她的額、她的面龐,僅僅吻過她的手。」

米開蘭基羅平生只雕過一個全裸的女體,麥第奇墓堂裡的「夜」,她在低頭沈睡。那是一片如山嶽海濤一樣壯闊的美,不容我們接近、逼視,誰敢驚動那一個傲然自足的宇宙!據說雕刻這一作品的時候,米開蘭基羅並未用女性模特兒。

一九四九、十、廿九

枕上畫出流水的渦紋的棕色細髮,淺藍湖水色的眼珠,薄薄的唇,都奇異地顯出西方人的特質來。我於是不能不在心裡說:「這是異族的女子。」這一種誘動忽然使我不安,使我恐懼,好像面對瑞士明媚旖旎的湖山,動人是動人極了,然而我只能以流人遊客的心去歌讚。

她無聲的流了淚,為什麼流淚呢?我竟也不敢問理由。

我又想起羅丹的那些雙人的小組像。我為什麼不能全然沈醉在肉體的光澤和芬馨裡呢?我忽然想到那些擁抱固然有酣歡,不也有悲劇、不幸和痛苦麼?「羅密歐和朱麗葉」、「耶穌和瑪德蘭」、「愛神和蒲西綏」……

我也想起羅丹自己的悲劇。

我們的愛將是怎樣的呢?

克勞岱爾的「羅丹像」

一九四九、十、三十

迦蜜兒.克勞岱爾所做的羅丹像是一件傑作。羅丹的特徵和性格都有力地刻劃出來。布爾代勒所做的羅丹像裡,我們看到的布爾代勒更多於羅丹。當時的文藝批評家裡俄多(Léon Riotor)這樣描寫羅丹:

「他向你走來,衣裳上沾著石膏跡塊,猶豫而且羞怯……強有力的額頭,尋索的鼻子,稚趣而肯定的眼光,臉龐的下半淹沒在一大片鬍子裡……他有孩子的驚異好奇。胸膛厚實,一如克勞岱爾女士所顯示的,敦實而鎮定;舉動充滿力量。他在你尚未知覺時觀察你,沈在緘默的注視中,似乎在聽你說話,卻已聽不到你所說的。」

其實這座像最引人注意的並不是「胸瞠厚實」,這裡並沒有胸膛,值得注意的乃是「強有力的額頭,尋索的鼻子」。保羅.克勞岱爾惡意地比喻為「野豬的鼻子」,鼻子長而尖銳,鼻樑直通到額頭,好像要把鼻子嗅出的事物直接傳達到頭腦裡去,轉換為思想。鼻子是十分肉慾的,而額頭寛闊而豐滿。還有「稚趣而肯定的眼光」,眼睛特別小,好像碉堡上的鎗眼,斥候兵時時在那裡掃瞄外邊的一切動靜。

克勞岱爾似乎就為了塑出這一件作品而獻出一生,就為了愛而且歌唱這一個情人而燒毀了自己。她認識他比任何人都更深。在這塑像裡,我們可以感覺到她如癡如迷的愛,她把自己塑入雕像中,也能感覺到她後來的心碎、怨恨、絕望和瘋狂。

「瘋狂」

一九四九、十一、十

帶了素描速寫和荷蘭女友密司的石膏像去教室。

紀蒙看了素描,很不滿:「生命在哪裡?」要我再去看看羅丹的素描,林布蘭的素描。

看石膏像時,他一面用粗大的食指指點著,彷彿去尋找突起點之間的關係,輕輕地在那上面擊著節奏。同學們圍在四旁,空氣緊張極了,屏息靜聽他的判決。最後聽到他點著頭說:「呣,還不錯。但是……」「但是」之後他的聲音忽然變得激昂起來:「太膽怯、太拘謹、太小心!要像畫漫畫一樣去誇張。你當然看過杜米埃(Daumier)的諷刺畫,但是你看過他的雕塑麼?你就是去畫諷刺畫,大概也不會很凶狠的,所以你可以放心大膽地誇張去好了。再去看看羅丹的『巴爾札克』塑稿,你所缺少的是一點『瘋狂』。」

這樣的話不僅是關於藝術技巧的問題,而涉及我的性格了。午後為美國女孩瑪莉塑像,進行得不壞,但那樣漂亮的女孩子,似乎很難漫畫化。也可能只因為我不敢(或者不忍)把對象漫畫化。

我頗懷疑,在一個老師的監督下,我們能夠「瘋狂」得起來麼?他所謂的「瘋狂」已是一種強烈的個性表現,已經屬於創作領域,已經不是任何教師所能指導。

我想不久該離開紀蒙了。

(抄錄了這一段,算一算這已是三十三年前的事。紀蒙逝世也已二十多年。他生於一八九四年,卒於一九六一年。我想,現在應該可以相當客觀地反省一下紀蒙教學方法的得失了。

一、無疑,他給了我雕刻的基本觀念和基礎技術,我至今仍感激著。後來我走了很不同的道路,用鐵片、鐵絲等作材料,實體被代以穿空剔透的組合,但是和他的結構觀念並不相違。再後又回到塑泥的質地感,在處理空間的問題上,也和他的結構觀念並不相違。所以從這方面看,說我並未擺脫他的影響,也是可以說的。

二、他曾很自信地說:「雕刻需要時間。二十年後我的學生中必有出露頭角的。」這一點似乎他竟未言中。他當年的幾個得意的學生到了現在並未有特出成就。我以為這是他教學的失敗。他把雕刻看得太嚴肅、太艱難。他把歷史上最上乘的作品當作標準,讓學生向那裡努力,結果雕塑完全失去自由歌唱的快樂,只有攀登絕頂的恐懼和艱辛。作為藝術活動,雕塑和詩歌一樣,有大詩人的詩篇,也有活潑輕快的兒歌。只顧得詩律的嚴謹,忘卻天真的歌唱,壓制內部湧出的泉源,那麼路子就將愈走愈窄,最後也就走不下去了。他的許多學生就這樣在一條太長太苦太陡太險的路的中途跌仆死去。所以從這方面說,我看清紀蒙的局限性之後,便離他而去。不能叛離老師,便要被老師堵死前去的路。——作者今註)

導師

一九四九、十一、十九

訪問紀蒙先生。他極口讚美中國北魏、隋、唐的佛教雕塑。架上有一座隋代佛頭,渾圓堅實,莊嚴肅穆,眼睛、嘴唇的刻劃鋒凌銳利,實在令人嘆服。還有一座較大的唐代佛頭,形體豐滿,元氣淋漓,有一種「接混茫」的感覺。面對這些作品,我感到驕傲,這裡結晶了祖先的大智慧,又暗地感到慚愧,來西方之前,我曾經是個瞎子,不會看這裡的神奇。

談到藝術創作和本土的關係,他也認為藝術家在本土可以更充分的發揮才能。我說到他的雕刻見解大異於一般雕刻家,他便從架上抽出一本書,說借給我,是布爾代勒寫羅丹,他讀了一節給我聽。

布爾代勒說,他為那些不曾直接受到羅丹教誨的年輕雕刻家惋惜。我能體會這話。有一種精神遺產是不能從書本上得到的,是通過一個活活潑潑的人,一個廣博的人格,一個生命的實經驗傳下去的,也就是禪宗所謂「以心傳心」的道理。像羅丹那樣生命力充沛瀰漫的存在必是像高壓電磁場一樣震撼一個年輕的藝術學徒的心靈。布爾代勒自己也是一個不平凡的導師,所以能夠培養出這麼多的雕刻家,分散在世界各地的雕刻家且不說,就在法國的,當前較知名的如傑克梅第(Giacometti)、李謝(Richier)、俄里柯斯特(Auricoste)、阿當(Adam)、阿日杜(Hajdu)等都是他的學生。

紀蒙可以說也是這樣的一個老師。他對雕刻有一種信心。我以為現在的年輕雕刻家沒有能受到他的教誨,也是很大的缺欠,大多數的雕刻老師只能傳授一些泛泛的技術,他則能為學生指出雕刻的本質。

布爾代勒的「雕刻和羅丹」

一九四九、十一、二十

布爾代勒的文章是激情洶湧的。他說:「年輕的學生,你一旦打開這本書,不要尋找無益的裝門面的話。你要在字行中找出我的生命的平凡歲月,生命的歷史。我把全部生命都獻給了美的熱烈的追求。

繼續讀下去,好像總在讀他的序言,他準備說許多重要的話,但這些重要的話一直不出現。他反覆地解釋為什麼要寫這本書,讀者應該怎樣讀這本書,然而讀者始終抓不住實在具體的東西。

羅丹的談話和寫下的文字也是十分激動的,比如他寫的「獻給米羅的維納斯」,很有些驚嘆號,但是那些話都有實實在在的內容。

布爾代勒的話,有些是不十分正確的。

他說:「我在你(指羅丹)那裡看到中世紀的工匠,一個古代的打石工……」其實羅丹所用的重要物質是塑泥,而不是石塊;他的作品的特徵也是揑塑的,而非鑿打的。

他說:「你(還是指羅丹)從那裡過來,走過世世代代,走過羅馬、拜占庭、羅馬式(Roman)、哥德式(Gothic),一直走到我們中間。」可怪極了,為什麼從羅馬人算起,把埃及人忘了?連希臘人也忘了?羅馬的雕刻只是希臘作品的拙劣的摹仿吧。又為什麼遺漏了羅丹傾心讚美的米開蘭基羅?羅丹雖然讚美中世紀的建築和雕刻,但是他自己的風格和羅馬式、哥德式沒有什麼關係。羅馬式的樸質稚拙,哥德式的纖細刻鏤,都是羅丹所沒有的。

美術史家福耳(E. Faure)在現代美術史中寫道:「羅丹從來沒有完全了解中世紀的法國雕刻家,雖然他自認為屬於他們一伙。那些雕刻家的表現平衡而有分寸,嚴謹地說出他們所感受的。羅丹也沒有完全理解希臘的哲學雕刻,雖然後期走向這方面。希臘雕刻有一種超越此時此地而播散廣遠的回響。」

福耳特別強調羅丹和米開蘭基羅的共同性:「似乎,羅丹從大地與肉體中走出,向上,吐出大地的呼喊,直到悲劇性的境地,在那裡遇到米開蘭基羅,而米開蘭基羅從高峰走下來,帶來天上的呼喚。」

雙人小像

一九四九、十一、廿八

在羅丹作品中,我一向欣賞幾座單獨的大像,最近才忽然睜開眼看見那些雙人組合的小像,都是男女赤裸體的組合:「永恆的春天」、「亞當和夏娃」、「蒲西綏和春天」、「奧維達的變形」、「達夫尼和利塞」、「罪」、「擁抱」、「吻」、「阿多尼的死」、「我是美麗的」、「永恆的偶像」、「耶穌和瑪德蘭」、「聖安東尼的誘惑」、「潘神和水仙」、「壞精靈」、「羅蜜歐和朱麗葉」、「詩人和女神」、「山林女神的遊戲」、「愛的遺失」……無法記完全,因為同樣姿態的人體,他往往以不同的組合方式便造出了一個新的雕塑。他盡情地玩、遊戲,使我們心醉眼花。

這樣一組一組的雙人群像可以說都是描寫性的吸引,愛的七巧圖,肉體的繾綣,人的生存本能的相追逐,他們是被惡魔所誘動呢?被神所召喚呢?可憐而又神聖的遊戲,羞恥而又嚴肅的遊戲。我們可以想像在深夜,茫茫塵世,人們躲躲藏藏地在秘室裡去進行,雕刻家好像把那些屋頂都揭開來,像頑童揭開大石,顯示蟻穴的內景,而他以神的心展示出人們所不敢正視的愛的諸相。

和貝的事發生了之後,我才猝然發現了羅丹的這一面。

我也才知道羅丹塑造這些組像,也是源於和克勞岱爾的戀愛生活。在這裡,我們又一次看出藝術家個人經驗與藝術創作的密切關係。

人體的詩篇

一九四九、十二、十四

羅丹主要的作品可以分為兩組,以男性為主題算一組;以女性為主題算一組,兩組之間有互相對應的,加以比較是很有意味的事:

第一對:

男像是「青銅時代」。這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男體,表現男性的長成和甦醒。

女像是「少女軀體」。我稱它為「待孕的女體」。中國所謂「情竇初開」的十七、八歲的女體,表現女性的長成和甦醒。

第二對:

男像是「行走的人」。沉重的壯年男子的軀體。男性本質的展現,剛健、猛壯。大步前行,任何障礙都阻擋不得。

女像是「夏娃」。豐實的中年女人的軀體。女性本質的展現,容忍、堅毅。她已經懷孕,為育養並且干衛未來的生命,她準備接受一切勤勞和苦難。

第三對:

男像是「無上的呼訴」。跪在大地上,兩臂向上直伸,頭仰著,向天求祈、質問。有終極問題的答案麼?

女像是「神的使者——依色斯」。一個粗實的女體,沒有頭,她把兩腿盡力闢開,一條腿用右手扳住,暴露著性器官,兩腿懸空,一條鐵棍從背部把像支起,像一個符號,一朵花,一個箭靶,一個謎。人對於生命發生了終極究竟的問題,神不給問答,而創造了女人。她向我們的肉與靈作奇異的蠱惑和召喚。

第四對:

男像是「沈思者」。被無數生命的問題所糾纏、困苦,凝止在那裡。羅丹把它放在地獄之門的中央。

女像是「思」。一方白潔大理石上浮現起一個低頭凝想的少女頭。面貌細膩溫柔而迷濛。她的思想不是「提問題」、「求解答」、「懷疑」、「計劃」,而是「等待」、「夢幻」、「企慕」、「假想」。

其他還有許多像可以作比較。男組的一邊是悲劇的人物,像「加來市民」和歷史人物如「巴爾札克」、「雨果」、「波特萊爾」。女組的一邊是神話裡美妙的天使,繆斯,她們在歷史之外,是一些靈動誘人的象徵的人物。

記得雕塑教室第一次來男模特兒時,我真是大吃一驚。因為一向看慣了女人身體的豐腴圓實,突然看到男體扁平的胸膛,狹小的骨盤,無受孕可能的腹,乾硬的四肢……簡直不能忍受,好像看到一種可憐的怪誕離奇的昆蟲。待忽然聽到旁邊法國太太的歡呼:「好模特兒!」我這才猛醒過來,知道該用另一個標準去衡量,換一種眼光去觀察。在那個軀體裡有另一套規律在支配。

「納齊思和戈德蒙」

一九四九、十二、十五

讀貝送給我的「納齊思和戈德蒙」(德國赫塞 Hesse 作)。我很喜歡這小說的風格,故事不多,而有許多哲學意味的議論。納齊思是個理性而帶宗教感的人,後來做了神父;戈德蒙是個感情而賴本能生活的人,後來以雕刻為職業。兩個性格相吸引、相排斥、相傾慕、相磨擦,兩個生命在分分合合中完成了各自的命運,走完自己的道路。這故事引起我極濃厚的興趣,我告訴貝如何在我自己的經驗中得到若干印證。

戈德蒙真是需要接觸那麼多女人才能做好他的雕刻麼?

他在流浪中誘惑過那麼多的少女與少婦,被那麼多的少女與少婦所誘惑,曾經發現到女人臨產的苦痛的面容和愛時酣歡的面容的近似。有一天他在一座教堂裡發現一座聖母像,那面孔上有難以描述的微笑和深沉的悲哀混合起來的表情,他忽然被劇烈地撼動了,於是決定去尋找那雕刻家,要拜他為師,自此從事雕刻。

「經驗告訴他,所有的女子都是美的,都懂得給予歡樂。就是最平凡不足道的,最被卑視的,也會懷藏著熱情和不可思議的忠實。就是顏色已經凋殘的,也會給出母性的慈愛,憂郁而甘美。每一個女人都有她的秘密,她的魅力。去發現這些會給人以莫大的滿足。」(176頁)

戈德蒙完成了他最後一座雕像,示給他的朋友納齊思看的時候,說了這樣的話:

「雕像是完全成功了,但是你聽著,納齊思,為了達到這樣的完美,有賴於我的全部青春,我的流浪生涯,我的愛情,我對女性的追求。這些是我汲取靈感的泉源,而這泉源快要涸竭了。我的心在枯乾。這一座聖母像完工之後,我將歇手一個相當長的時期。多少時候呢?我不知道。我是要去找回我的青春,以及過去我所珍惜的東西。」

戈德蒙真是需要接觸過那麼多女人才能做出他的雕刻麼?我不能回答。但是我想,如果完全沒有接觸過女人,沒有熱烈地愛過,不曾以手用力抱過,以顫慄著的手摩撫過另一個軀體,把這許多難忘的感覺通過塑泥再現出來,那麼做出來的人體將只能是遙遠的視覺裡的淡影,冷冷的、空虛的、無味的、無所謂的。羅丹不是曾以這樣的話讚美一座希臘雕刻麼:

「人會以為這是以吻和愛撫塑造出來的!」

畢卡索說:一個不抽烟的女人畫一只烟斗有什麼意義呢?

「夏娃—母親」

一九四九、十二、十六

赫塞在「納齊思和戈德蒙」裡講到的女性,不免讓我一再想到羅丹的「夏娃」。

「他在母親那裡所發現的不只是世界美好的一面:充滿愛的溫柔的眼光的蔚藍,微笑的優美,幸福的預諾,慈愛的話語的慰安;在這慈祥之下還藏有另一面:一切大恐怖,一切陰暗,一切貪婪的欲求,一切焦憂,一切罪孽,一切絕望,一切生和死的鐵律。」

「這青年沉墮入這些夢境,落在含義和象徵的複雜糾纏中。這不僅是過去的甘美又被召喚回來,又有了它們的魅力:童年與母愛,生命初曉的金色;它們還閃動著未來,未來的威脅和引誘,諾言和危機。在這些夢中,母親、聖母和情人都混合為一體,有時他們的出現好像一連串可怕而褻凟神的罪行,好像非死莫贖的過錯,永世也再洗不清。有時他也在她們那裡看到完全的解救和完美的諧和。神秘的生命面向他:一個不可探測的深邃而陰森的世界,一個荊棘叢生的森林,充滿神話式的險阻——而這神秘是母性的神秘:它從那裡來,引向那裡去,它是她的明亮的眼裡的小黑圈,潛伏著無數危機的小深淵。」(第64頁)

尼克勞斯師傅在聖母像中表現了「神之母」的悲痛,其表情的嚴峻與完美,在戈德蒙看來是不可超越的。他希望自己有一天,性格成熟而技能練達的時候,也能夠給「世間之母」或者說「夏娃——母親」賦予形象,把她在他心中活著的樣子如最遠古最珍愛的事物忠實地刻劃出來。這內在的影象,在過去只是自己的母親的記憶和對她的愛慕,後來則不斷地改變、成長。吉卜賽女麗司、莉底亞、騎士的女兒,還有許許多多女人的面貌都侵入最初的草圖。不僅是愛過的女人的面型,而是每一個心動,每一次經驗,每一次奇遇都發生作用,為她添增了線條,因為這身影,設若有一天他把她變為真實,必不是一個別的女人,而是「生命」以「原始之母」的儀態顯現。有時,他覺得這形象簡直歷歷在目,有時她出現在他的夢中。但是對這「夏娃」,他幾乎不能解說什麼,不知道她究竟象徵什麼;他只知道他要表現的情感和苦痛、和死亡是密切地相隸屬的。」(第171頁)

是的,羅丹的「夏娃」是母親、聖母和情人的混合體。

哲學與藝術的分野

一九四九、十二、十八

第十九章,戈德蒙和納齊思久別重逢,納齊思是修道院中的神父,在為神服務的道路上走了很長的一段了,而戈德蒙則在人生道路上也遍嚐了各種辛酸苦樂。他們有一段很有意思的談話,論哲學和藝術的不同。納齊思說:

「我從你那裡學到許多東西,戈德蒙,我開始懂得什麼是藝術了。過去,我總認為藝術和科學、哲學相形之下,不是很嚴肅的工作。……我的想法曾經是這樣的:既然人是精神與物質的難以確定的混合體,既然精神引人向永恆的認知,而物質把人拉向深淵,引誘人對於短暫的事物留戀不捨,那麼人就應該努力於精神生活,讚頌它,給它以意義。我習慣性地裝出尊重藝術來,其實暗地裡,是帶著倨傲的心看不起藝術。到現在我才發現,達到悟覺的途徑很多,抽象思惟並非唯一的,也非最好的途徑。當然這是我個人的道路,我也將堅持沿著這條路走下去;不過,我看到你,從相反的路途,也同樣深刻地把握了生存的秘密,並且表現出來,並且表現得比大多數思想家要更生動活潑得多。」

戈德蒙說:「你是在說我不懂什麼是不憑藉圖象的思想。」

納齊思回答:「我早已這樣想,我們的思想是一長期進行的抽象活動,它背棄官能的世界,而企圖創造一個純精神的世界。然而你,正好是關切遷化無定的,有生也有死的事物。你正好是要從瞬息逝滅的一面給予這個世界以意義。你不但不逃避,相反,你全身全心地投入,並且用你的狂熱的愛情給它以最高的價值,使它成為永恆的象徵。我們這些純思者,試著接近神,而把真實世界排斥了。你呢?你在接近神的同時,也愛神的創造,並且再造他所創造的。這兩種態度都是屬於人的,同樣是不完善的,可是藝術裡有更多的天真無邪。」

「我不敢肯定。」戈德蒙說:「但是你們這些思想家、神學家,好像更能應付生存,更善於抵抗苦悶絕望。我早已不豔羨你的淵博了,但是,好朋友,我實在羨慕你的恬靜,你的平衡,你的安寧。」

「戈德蒙,你不該羨慕我,我並沒有你所謂的安寧。安寧固然不能說完全沒有,但長駐不變的安寧則沒有。唯一的安寧是要不斷去爭取的。這是一場無休止的搏鬥和爭取。你看不見我的奮鬥。你看不到這些,這是你的幸運。你只看到我比你更能控制自己的情感,你以為這就是我的安寧,其實這是一場搏鬥。搏鬥和犧牲是一切真正的生命所必有的,在你那裡也一樣。」(305頁~309頁)

「在他們的談話中,納齊思可以不費力地拿他的生活紀律、思想邏輯和戈德蒙的熱狂作對比,顯出他的優越來,可是戈德蒙的雕像的最細微的動態,一只眼睛,一彎嘴,植物的一條卷鬚,衣裾的一痕褶紋,豈不是比理性所能產生的一切都更真實,更有生意,更不可缺少麼?這個內心充滿矛盾和絕望的藝術家不是為現在以及未來的人們刻劃了他們的悲苦與奮鬥的象徵麼?不是塑造了人們的冥想、企求、焦慮和嚮往所可以寄託的形象麼?人們的情感在這裡得到提昇,內心得到慰安。

他淒然地微笑而想起,在那些年輕的日子裡,他曾指點過,教誨過他的朋友,這朋友曾感激地領受,並且承認他的優越,聽他指導。後來呢?這朋友在無言中,創造了顛沛生涯的苦難與風暴所孕育出來的作品,沒有長篇闊論,沒有什麼思想體系,沒有詮釋解說,沒有規勸說教,僅僅是生命昇華了的本相。他在旁邊顯得何其貧乏,雖然他有淵深廣博的學識,修士的嚴格的清規,以及辯證的思惟。」(312頁)

戈德蒙的死

一九四九、十二、十九

讀完了「納齊思和戈德蒙」。

在戈德蒙心裡懷藏了一生的「女性夏娃——母親」的形象,最後竟沒有被塑出來。但是他並無遺憾,在臨終時他向納齊思說了這樣的話:

「很多年來,我所最迫切的願望,最神秘的夢就是塑造她的形象。這是一切面貌中最神聖至上的。我一直懷藏著她;這是一個神秘的愛之影象。不久以前,我還覺得如果不能把這面容刻劃下來而死去,是不可忍受的,我的一生將成為落空。現在呢?事情有了奇異的轉變。不是我的手去雕刻,去塑造她的形象;而是她在揑塑我,完成我。她的手在我心的四方操作,把我鏤空。她誘惑我,並引我向死亡。我的夢將隨著我消滅,帶走那一個巨大的母性的夏娃的雕像。我現在還可以看見它,若我的雙手還有力量,我還可以賦給她以具體的形象。然而她不願;她不願我洩漏她的秘密;她寧願我的死亡。而我呢?我無憾地死去,因為她,死並不艱難。」

理智的,作為神甫的納齊思,守候在他的床邊,他彌留時的低微的話是:

「納齊思,你希望有一天怎樣死去呢?你既然沒有母親,沒有母親,人既不能愛,也無法死。」

按心理分析的理論,母親象徵潛意識。我們從那裡來,也將向那裡歸去。我們從子宮的溫床中來,也將回到母腹的。暫時的歸去,即是休息、睡眠,永遠的歸去則是死亡、永眠。如果沒有那一個原型的大母親,那麼回歸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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