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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臘雕刻家

一九四九、十二、廿八

和希臘雕刻家華爾撒米斯(Valsamis)在華宛(Vavin)街口的鐸姆咖啡店談了一個多鐘頭。他大概四十多歲,在大茅舍雕刻室裡算是做得比較好的。作品很紮實,有點笨重,但頗有力,正如他自己的體態,有些蹣跚肥胖,但氣力很大。參加過很多沙龍,在希臘做過不少紀念碑。最近他為自己出生的城市設計一座自由解放的紀念像。拿出一張小紙,給我畫了一個草圖。那是一個筆立的裸的女體。

我一向知道他對女人是並沒有崇拜的心理的,他說男女關係只應限於肉體,「愛不必提昇到腰帶以上,也不必超過三個星期。」但歌頌自由光明的時候,卻又借了女體來象徵,這不是有著矛盾麼?我把這意思說給他。

他笑了:「你怎麼把象徵和實際混淆起來呢?」

我簡直有些氣憤了:「你怎麼把象徵和實際割截得兩不相干呢?」

他毫不動搖,笑著說:「你不見教堂尖頂上鐵鑄的公雞麼?那是象徵光明的,公雞是太陽神阿波羅的標記。但是真的公雞是拿來煮吃的。你別把真的公雞插到鐘樓尖頂上,把鐵鑄的公雞送到鍋裡去!」他的解釋讓我好笑,我當然也不會笨到把女人放到石砌的基座上,把石像放到床上,但是我覺得他的二分法未免太簡單了。

他說:「面對一個赤裸的女人,你會去想她象徵什麼真理、自由麼?一個赤裸的女人就是一個赤裸的女人!」他伸開兩臂,作擁抱的姿勢,那姿勢偉壯漂亮得像一座雕像,使我覺得好像見過宙斯,或阿波羅的雕像是這個樣子。我看出來,和他辯下去沒有用,決無法說服他。

我也就想到法國歷史家勒囊(E. Renan)說希臘人是一個活潑、樂天、享世的民族,他們的神是健康的、任性的、永遠年輕的。華爾撒米斯果然是在這個傳統中養育出來的人物。

羅丹和卡里葉

一九五〇、一、六

看卡里葉(Carriere,1849~1906)畫展。他是羅丹所敬重而讚賞的畫家和知友。在羅丹遺囑中唯一提到的同時代的藝術家:「不幸早逝的我親愛的偉大的卡里葉,他以畫妻子和兒女而顯示出他的天才,以歌頌母愛成就了崇高的藝術。」

同時展出有同時代而道路接近的夏畹(P. de Chavannes,1824~1898)、魯東(O. Redon,1840~1916)、牟侯(G. Moreau,1826~1898)等象徵派畫家。我不喜歡象徵派,覺得他們的神秘很造作,頗帶貧血而憂鬱的病態,他們想創造一個意境,但繪畫性不强,成了哲思的插圖。

卡里葉似乎並不能算象徵主義者,但他確是重視藝術的思想內容,對人生有熱烈的宗教感,據說在政治主張上是忠實的社會主義者。作品繼承了林布蘭的光影派,幾乎沒有色彩,只是一片棕色調子,物體輪廓朦朧,彷彿夢幻中所見,給人一種溫柔而憂鬱的氣氛,這氣氛很讓人想到比國文學家梅特林克(M. Maeterlinck,1862~1949)。梅特林克歌謳緘默;卡里葉的畫也叫人感到是寂靜無聲的。梅特林克說在將來的世界裡人們的心靈可以不藉感性官能互相溝通;卡里葉的畫形象迷濛,好像視能已經減退,而我們親切地接觸到畫中人的心靈。梅特林克說在將來的世界裡人們會更深入地了解孩子、女人、動物;卡里葉以撫愛的筆觸描繪母親的吻,孩子的睡,人與人之間夢中的擁抱。

羅丹的一些大理石作品,也有這樣形體溫柔而輪廓含混的效果,似乎很受到卡里葉的啟示。

少女

一九五〇、一、廿九

星期日上午做克萊因君的像,午後和雕刻室的幾個同學一伙去參觀羅丹美術館。弗來德(美國人)是個熱情爽朗的性格,特別欣賞「走路的人」;戈底(瑞士人)是個職業雕刻家,已有不少打石的經驗,他欣賞「施洗者約翰」;禹蓋蒂(盧森堡小姐)不大說話,似乎比較注意肖像。我自己今天特別動情於「地獄之門」上方,騷動在「沈思者」背後的大群女體。那許多妙齡的少女,有一切年輕的生物的嬌脆和機靈。四肢、腰身、乳房像嫩苗、柔條、新花、幼菓。她們的動態輕盈、婉約、天真、詭黠,像絹巾、酒旗在春風裡飄揚翻飛。我想起羅丹在和葛塞爾的對話中談到少女的美,他說少女的鮮麗的高潮只是幾個月間的事,像花朵盛放的時辰,頃刻間便要消逝的。可是一般人誰能得到這樣的眼福來讚賞大自然的這一神奇呢?羅丹看見了,而且把這奇景留在塑泥上。人們把大自然的神奇掩遮起來,封存起來,真是不幸的事。

我指出這些少女像之後,弗來德也熱烈地說:「奇妙!奇妙!」把手指一卷一伸,好像在揑塑那些似乎富有彈性的小身軀。

我以往太注意羅丹雕刻中最富有哲學內容、人生意義的作品,忽視了這些純粹描寫生之喜悅的雕像。

第一個工作室

一九五〇、二、十一

到塞納街的小工作室開始羅拉的像。上星期日在這小室裡作克萊因君像,簡直無法進行,光線昏暗,形象無法掌握,今天似乎習慣些了。

這根本說不上是工作室,只是約七平方公尺的小房間而已,一門一窗,在一所破舊之極的巴爾札克筆下的古屋的第三層,本是滑先生走後,托周先生照管的,因為一時沒有用,暫借給我。去年十月間我接收時,堆著半屋子破舊什物。一開門,一股濃烈的霉味和塵土氣撲進鼻子裡,蛛網從屋頂上掛下來,窗外是一很小的天井,簡直像一眼井,實在納不進多少光。我先約了里瑪君幫我清除了四大木箱空瓶、舊紙、破布、破玻璃和各種廢物。因為東西太多,門房讓我們陸續分四天放在垃圾箱裡。然後我約了貝來掃除蛛網積塵。最後她用羼了漂白粉的水大肆洗刷,終於深紅的磚地露出磁色,門窗桌椅也都顯出本來的面目,小小的屋子竟然煥然有了生氣活起來。最近我添置了幾樣不可少的器皿和用具。這工作斷斷續續地去做,竟用了一個多月。我不能忘記我和貝在那裡的第一次晚餐。這周遭的整潔、秩序和溫暖似乎在孕育著未來。

目前我能在這裡工作也已經該無怨語了。今天讀到羅丹關於他的第一個工作室的話:

「啊!我的第一個工作室!我不能忘記,我在那裡渡過艱苦的日子!

既然我的收入不足以找到更好的,我在勒布蘭街租到一間光線夠亮的廢馬廐,一百二十法郎,也有足夠的後退餘地來比較泥塑和模特兒,這一點我向來認為是最為緊要的。

風從各處竄進來,從關不嚴的窗子、從木頭已喬的門。舊了並且被風移動了的灰岩瓦讓進一股不停的串堂風。內部冰冷;牆邊有一眼井,欄旁長積著水,一年四季發著鑽進骨頭裡的潮濕。我到今天還不懂當時怎麼能抵得住!

在那裡我做了『塌鼻子的人』。就研習的堅毅固執和觀察的誠摯認真說,我後來也沒有做得更多,或者更好。當時我儘量工作,一心只想著工作。草稿、人體,完成的局部習作沿壁都是。但是因為我沒錢澆石膏,每天要花很多寶貴的時間把泥像用濕布包起來。就這樣,也仍然因冰凍或酷熱而不斷發生泥像崩壞的事故。頭、臂、膝蓋、軀體的部分,以及整塊泥落下來,潰散在地面上。有時候我也能收集起一些殘片。你不能想像我這樣損失了多少作品。」

自己的第一個工作室,也就是說第一次不再有人來監督你,引導你,你把自己隔絕在自己的世界裡,面對塑泥,或者石頭,你將自己負責,冒著一切可能的風險,尋找自己的道路。

「教皇像」

一九五〇、二、二十

「瘦女」做了兩週了。今天模特兒站在平地上,我們可以由上向下看,從新的角度看到先前未看到的點面關係。這角度使我們對模特兒如何在第三度裡佔據空間得到較確定的認識。

中國畫家畫菊也主張由上向下觀察枝葉在空間的錯綜關係。

羅丹塑肖像,也常需要從模特兒的頭頂上俯瞰下來,為了觀察頭顱的整體結構。他有一張鋼筆素描即是雨果頭頂的輪廓。據說一九一四年羅丹為羅馬教皇伯諾亞第十五世造像,他也希望如此俯瞰一下教皇的頭頂,但是教皇認為有損他的尊嚴,拒絕了。這像在羅丹美術館中,我以為是很成功的一座。刻劃極精,但據說並未做完,只不過做了四場。結果教皇頗不滿意:「哦,怎麼是這個樣子!」又說:「我想你很可以參考參考利帕依伯爵(奧國雕刻家)給我做的像,這樣你可以進行得快一點。」

回去

一九五〇、二、廿六

昨晚在大學城和冠中、熙民談了一整夜。談藝術創作和回國的問題,這無疑是我們目前最緊要的問題了。我們的討論總結起來,可以寫成下面兩個各有道理而相矛盾的命題:

一、藝術得先做好準備,掌握了成熟的技巧,然後參加工作;沒有足夠的技巧,不能得人信賴,如何回去展開工作?

二、抽象的純粹技巧是不存在的,作為藝術家得投入生活,在生活的實際體驗中創造自己的技巧,形成自己的風格。

具體地說,也就是我們該現在回去呢?該學成了再回去呢?在理工科「學成」有個較確定的標準;在藝術上,「學成」是什麼意思?在西方學到了一套技術,這技術很可能不是回國後所需要的。在西方出露頭角,為現代資本社會藝壇所賞識,這樣的作品和中國土地上生活的人所需要的藝術有什麼關係?回國後必定還有一長時期的摸索。……總之,未來是沒有把握的,沒有任何既定的可靠的道路可循,只能憑每個人的直覺和預感,勇氣和信心去作決。在想像中揣測,用推理去考慮,不要說一整夜,幾個整夜也談不出結果。

當然我們也談到離開本土能不能創作的問題。近代西方有很多藝術家是在異國完成藝術工作的,像梵谷、高更、畢卡索、夏卡爾、康丁斯基……但也有藝術家,終生留在本土,稍古的有林布蘭,近代有塞尚、尤特里羅……羅丹的「青銅時代」、「亞當」是在比利時創作的,麥約到晚年在他的鄉土上慢慢完成。各有不同的命運,說離開故土便缺少營養,是不一定的,正像回到故土也不一定就結得出果實。

他們比我的歸心切,我很懂得他們,何況他們都有了家室。我自己也感到學習該告一段落了。從紀蒙可以學到的,我想已經得到了,在穰尼俄那裡本沒有什麼可學,查德金和我很遠,摩爾也很遠,甚至羅丹,在我也非里爾克所說的「是一切」……我將走自己的路去。我想起昆明鳳翥街茶店裡的馬鍋頭的紫銅色面孔來;我想起母親的面孔;那土地上各種各樣的面孔,……那是屬於我的造形世界的。我將帶著怎樣的恐懼和歡喜去面臨他們!

分手的時候,已經早上七點鐘。天仍昏暗,但已經有淺藍的微光滲透在飛著雪霰的空際。地上堅硬的殘雪吱吱地響。風很冷,很不友善地竄進雨衣裡。在街上跑步,增加體溫。乘地道車回來,一進屋子便拉上窗簾,倒頭睡去。精神倦極,醒時已正午。(也許可以說醒來時,已經一九八二年。——作者今註)

面和側線

一九五〇、三、廿八

工作室的人體已做到第五個星期。我感到按紀蒙的方法做下去,大家總是在製作草稿,永遠在打削主要的塊面,永遠停在粗枝大葉的階段。於是試著觀察側線。紀蒙反對觀察側線,我以為這是紀蒙雕刻和羅丹雕刻的基本不同處。

紀蒙要求學生觀察「面」,面如何受光,如何斜傾,如何旋轉;面與面之間如何呼應,如何對比,如何圍成立體。羅丹的雕刻由複雜錯綜的側線所組成。一條側線曲曲折折向遠處隱去,另一條側線曲曲折折浮現出來,層層不窮,像山外有山,浪後有浪,層次重叠。紀蒙的雕刻最後形成一個渾圓體,堅實,但少層次,少韻味,可能原因就在這裡。

貝的母親

一九五〇、五、八

五點半便醒來了,五月的晴朗在窗外閃耀。七點半趕到東車站送貝的母親回瑞士。她們看到我,有些出乎意外,很顯出高興的神色。

貝的母親是獨自來遊巴黎的,並且是第一次。貝的父親在瑞士鄉間做醫生,酷愛藝術。半天行醫,半天關在工作室裡作畫。對巴黎的藝術有嚴厲的批判,對大都市表示厭惡和逃避。

貝的母親溫和可親,衣著樸素典雅,處處顯出是誠篤地生活,勤懇地勞作的良善婦人。她昨天在羅丹美術館十分欣賞「夏娃」,仰看了很久,並且不自覺地把右手移到左肩上,好像移情在那雕像中。她說夏娃的動態是步下什麼石級,也許是從樂園被逐之後,走向人間的第一步,她看到人間,充滿苦難,也充滿吸引她的事物,她懷著畏懼,卻又非走向它不可。這是她的命運。她還聯想起米開蘭基羅畫在西斯汀禮拜堂天蓬上的亞當和夏娃。他們被逐出樂園時,夏娃也大致是這個姿勢,向前跨去,兩臂抱肩。但是在那裡,她折頭向樂園、向蛇、向智慧的樹、向她的罪作最後的回顧;在這裡,她怯疑地看向下界,步向人間。

我想:貝母自己的生活是非常平靜而幸福的,但是有一種苦痛,屬於存在的,屬於生活的,形而上學的,屬於女人的,不可逃的,這使她和「夏娃」有深深的默契。

她不過五十歲左右,鬢髮已經半白,臉上的皺紋也已不少,我初以為和我的母親年紀相彷彿,不料比母親年輕十歲,我也悚然想到母親現在的面容,一定相當蒼老了。

(這一年夏天貝的父母約我去他們家渡過極美好的假期。我羨慕他們和平的生活。蓋爾卜克(Gelpke)醫生的作息極有規律:上午診病,妻子是助手,兼藥劑師;下午作畫,早期畫弗拉蒙派的精筆靜物,後來畫瑞士風景,色調筆觸很有梵谷的意味。沒有想到這樣和平的生活並未能持久,四五年後,他愛上了女兒的女友,於是和妻子離了婚,並且完全放棄醫業,專從事畫畫了。當然這中間經過許多痛苦的波折和磨折。新婚之後曾得一男一女,但是夫婦年紀差別太大,生活也並不美滿,靠畫為生更不易,後妻一度神經失常。一九八一年老醫生畫家以八十三的高齡逝世。前妻寂寞地獨自生活也已二十多年,夏娃的影像或還在她的夢中有時顯現吧。——作者今註)

紀念碑雕塑

一九五〇、六、十二

在紀蒙那裡,懂得了雕刻的精髓、本質。他把雕刻濃縮到一個人的頭像上。再精簡下去,大概就必然結晶為布朗庫西的那一個蛋形。沿這方向發展,還可以走到數學,走入哲學。但是我是從那邊來的,我並不喜歡布朗庫西的理性雕刻,讓我想到宋儒的說理詩。

我想回到中國,必定有做紀念碑大型作品的機會,我必須有這方面的認識和經驗,決定進入穰尼俄(Jonniot)教室,那是美術學校稱作「紀念碑型雕塑」的教室。教室裡以做浮雕為主,穰尼俄自己的重要作品有近代美術館前的大浮雕,殖民地展覽館前的大浮雕都是這一類。我並不太歡喜,覺得裝飾味太重。但是教室裡展示的許多大規模構圖的浮雕習作,看起來很叫人覺得生意蓬勃,開張痛快。

穰尼俄肥胖,紀蒙瘦硬,恰成對比。紀蒙十分嚴肅,深思苦慮,有哲學家,甚至宗教家的氣質,最近他製作的耶穌像,可以說是他的自塑像。穰尼俄是個樂天享世的性格,美食善飲,到教室來常講一點淫穢的小故事,帶著頑童遊戲的心情塑造。改學生作品的時候常這樣說:

「怎麼一點趣味都沒有,死氣沈沈的?」

「慷慨豪爽些,多給這些女人一些肉!」

在他的教室裡,學生做三四米高,四五米闊的浮雕,很輕鬆,快活,不覺得是一重負。在紀蒙的教室裡,就算一個小的頭像習作,也好像是艱難困苦的重任。我想把雕塑看太容易或太艱難都是不好的。

在穰尼俄教室工作已將一個月,明白了浮雕的一個基本原則,即:形體之面的確定是要從牆的平面作基準去著眼。這和羅丹所謂「生命從內部的一個核心向四方八面突挺出來」的說法很不同。浮雕上有一個重要問題是構圖,而這構圖是繪畫性的,和圓雕關係甚少,卻又不是繪畫,因為不用繪畫的透視法。

我的浮雕上有幾匹野獸,到羅浮宮去參考亞述公元前七世紀的浮雕,第一次發現這民族對於動物的了解,他們不但深深地懂得牛、馬、獅子,而且為牛、馬、獅子給予了英雄式的形象和動態。有一浮雕刻有一養馬人舉著雙臂,牽著兩匹高大的駿馬前行。養馬人的筋骨肌肉好像摹仿馬脛的筋骨肌肉,兩匹馬昂首闊步,意氣豪俊,顯然是久經沙場,所向無敵的征戰者,牠們一派主人的神態,而牽馬人是忠實的僕從。

李謝

一九五〇、六、十四

上星期五和貝去訪問李謝夫人(Germaine Richier)。我很欣賞現代美術館裡她所作的「暴風雨」。一個赤裸的中年男體。彷彿從大火中逃奔出來,遍體燒傷,面目模糊,並且已經站立不穩,兩手向前,勢若傾跌。我覺得很能象徵第二次大戰後的西方人。

見到她,頗覺得出乎意料。我感到她的作品有深刻的內容,但她的談話很簡單,很難說是否有深刻的思想。她的性格和她的作品風格幾乎相反。她是法國南方人,生在地中海邊,很開朗、靈活,矮矮的,約四十多歲,健康而壯實;但她的雕刻是病態的、怪異的、陰暗的,帶有超現實的傾向。她在玻璃櫥裡收藏著各式各樣的枯槁扭曲的樹枝,帶疤帶結的木樁,許多雕像的變形是從這些乾木頭得到的提示,甚至她直接把這些木頭嵌到塑泥裡去鑄銅。她的人體幾乎都乾瘦如柴。有時很硬勁,使人想到胡小石先生書法的筆意,有時讓人嗅到骷髏的死亡氣息,使人悚然。

她和紀蒙真是有趣的對比。紀蒙收藏古雕刻傑作,向它們學取雕刻的大經大法,李謝則收藏樹枝,從大自然汲取生住滅壞的秘密。紀蒙博學而善於理性分析;李謝則憑直感追索潛意識的奇夢。紀蒙本人胸中頗有些塊塊壘壘的憂思感憤,而作品卻是飽滿與平衡;李謝本人活潑、爽快、健壯,而所做的卻是頹廢病殘,陰沉怪誕,柳宗元所謂「竅穴逶邃,堆阜突怒」。

俄里柯斯特

一九五〇、十、廿七

和希臘雕刻朋友費羅勞斯(Philolaos)一同去看俄里柯斯特(Auricoste)。住所在巴黎第十四區,是帶有小園的一連串平房,都住著藝術家,深幽悄靜,很有點中國住家的情趣。客聽裡陳列著的石膏像都樸素有味。後院搭有半邊屋頂的簡單工作室。正進行的是一個老婦首像,一個男人首像和一塊用石膏漿攤流出來的他所謂「浮雕」。他比我們長十歲左右,和傑克梅第(Giacometti)、李謝(Richier)、阿日杜(Hajdu)等人是一代,並都是布爾代勒的學生。他認為李謝和傑克梅第都代表西方文化頹廢悲觀的思潮;他自己則代表新文化的來到,情緒是樂觀的,肯定的,向前的。但是以我們旁觀者來看,他的作品沒有充沛的生命力,並擔不起這樣的任務。他的頭像都顯得簡略。其他的嘗試,像用紙浸了石膏漿構成的小人物更是脆弱單薄,用石膏漿潑在石膏板上的「浮雕」同樣缺乏實在感。法國北方一個煤區為紀念第二次大戰的犧牲者,請他做一組描寫集中營的浮雕,他也用了這手法,我覺得那些形象太淡、太薄,怎能用來紀念如此沉重的歷史悲劇呢?

作為布爾代勒的學生,他們都走了和布爾代勒相反的道路,正像布爾代勒走了與老師羅丹相反的道路,布爾代勒自稱是羅丹的「叛逆的門弟子」。羅丹講塑造法,布爾代勒講建構,他們第三代雖然沒有放棄建構觀念,但他們所做的不再是大紀念碑,相反,走近了羅丹,細緻推敲刻劃。有人已經嘲笑羅丹的作品是近視眼的作品,而他們的分析更細密,李謝做頭像,是一公厘一公厘去測量的。傑克梅第的頭像本來就小,觀者必須傾身俯首鼓目去看。在表現的內容上,他們也都失去布爾代勒的豪壯氣魄,有很深的痛苦惶惑,相當接近「地獄之門」的氣氛。俄里柯斯特雖然自說是樂觀的,其實只有一種遊戲的快樂,那快樂並不深。

麥涅和羅丹

一九五一、一、十

麥湼(C. Meunier,1831~1905)是描寫礦工、鍛工……各樣勞動者的雕刻家,和木刻家麥綏萊勒(F. Masereel,1889~),詩人菲哈倫(E. Verhaeren,1855~1916)都是比利時人,都以現代都市和工業文明作題材,雖然所用的表現工具不同,但是可以說是同路人。麥湼作品裡有一種現代風的寫實主義是羅丹作品中所沒有的。

在克拉代耳的「羅丹傳」中提到羅丹在比國時期曾結識麥湼,說那是一個「勤勞而貧困」的雕刻家。從作風上看來麥湼好像是比羅丹更年輕的一代。沒有想到麥湼比羅丹幾乎長十歲。

巴黎藝壇很少講到麥湼,也幾乎不談麥綏萊勒,在中國我們都很知道他們,還有寇維茲,好像法國文藝批評界的注意力集中在居留在巴黎的藝術家。在歐洲其他國家便很生疏。比如克利那樣重要的畫家在這裡也不大提到。這是法國藝壇的狹隘。

梅特林克曾這樣寫過:「在我看來,雕刻是藝術中最為特殊的了。雕塑必須把生命中極稀有的,絕對的而毫無瑕疵的美的時刻固定下來,無論是悲、是喜、是純形,凡雕塑出來的動態如果不是可歌頌的,那麼毋寧說是一件永遠不可饒恕的,不能叫人忘記的罪過。在今天,羅丹和麥湼,一個在感情世界,一個在勞動世界,是唯一抓住了兩三個這樣的稀有時刻,這樣壯美的動態的雕刻家。」

雕刻家的生活

一九五一、二、三

克拉代耳的「羅丹傳」詳細地記載了羅丹幾件大作品的誕生和在當時文藝界引起的風暴,如何訂件,如何受評審,如何受攻擊詆毀,他的朋友如何為他激烈辯護。「加來市民事件」從一八八四年拖到一八九五年,「巴爾札克事件」從一八九一年鬧到一八九八年,「雨果事件」歷時最久,從一八八六年鬧到一九〇九年。這些掌故好像和藝術本身沒有直接關係,但可以看到羅丹的每一件新作品如何給人帶來一個新問題、新困惱、新挑戰。一九〇八年他答晨報記者說:「我已不為我的雕刻力爭了,它早已應該能為自己辯護。說我視『巴爾札克像』為兒戲,草率了事,在過去,我聽到會跳起來,今天呢,我隨它去,只管自己工作。」

其實,在他晚年的盛名下,他又怎麼能安靜地工作?他的工作室,有好幾處,已經成了藝術愛好者來巴黎遊覽的勝地,許多貴婦人,奇女子覬覦著,伺機侵入到他的生活裡來,英王親駕訪他,希臘王邀他遊希臘,教皇請他造像,牛津大學贈他榮譽博士,他不得不找大量助手來完成太多的工作,像布爾代勒、德斯比奧……在各種各樣的干擾下,他變得煩躁、多疑、易怒、健忘,自己痛苦不堪,親近的人也痛苦不堪。

麥約晚年住在法國南部,遠離擾嚷喧囂的巴黎藝壇,平靜地製作他的女體,從容地,不計年月地。他不是一個暴露鋒芒,驚俗駭世的藝術家,一生沒有什麼動人的事跡,只要看他在南方陽光裡做雕刻的照片,一個清癯長著白鬍子的老人,穿著沾滿石膏斑跡的工作服,像一個老工匠,又像一個老哲人,那裡有一種和平、恬靜和幸福,使人嚮往。要我在羅丹和麥約兩人的生活中選擇,我會選擇麥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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