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臺灣舞蹈家林懷民過巴黎,
在我家看到這肖像時說:
「這不只是你的母親,神情裡
有受苦和慈祥,像是所有人的母親。」
我感謝他的描述和首肯。
我在製作的時候,確也感覺到
母親面龐上佈滿苦辛的痕跡,
而透過密織的紋路流露出堅忍和慈愛。
大約在一九三九年,我便為母親塑造一尊像,
還受到楚圖南先生的稱許。後來在法國習雕塑的期間,
常憂慮著,此生還能為母親再造一次像麼?
真沒想到這願望竟能實現,在一九七九年。
但是短期回國的匆忙中,
只用了一星期的時間塑成,
我究竟成功了多少,自己也是懷疑的。
如果是羅丹,他也許會塑造一個赤裸的母親吧!

一百年的中國近代史烙寫在這個老婦人的肉軀上。
她生在小姑娘要纏足的時代——「小腳一雙,眼淚一缸。」
她的腳是在父親從法國留學八年後回去才放的。
但是骨已碎,已折,雖然放開,除了姆趾,
其餘的都蝸牛樣屈卷在腳底,不再能舒展。
是我們所不忍注視的荒謬的畸形。
民國以後,我們兄弟姊妹相繼出世,
母親的腹部和乳房為養育我們而變形、鬆垂。
世事的多變,父親常隔居遠地,
母親為禱告菩薩的保佑,
臂上點過油燈,留下歷歷的烙疤。
解放之後,她被錯劃為地主,被關,被打,
文革時被陪鬥,被打,背脊上留下棍傷……,
一百年來中國多難的歷史刻凝在這一個老婦人的肉軀上,
多麼脆弱的皮和肉,
又何等倔強地活了將近一百年的生命啊!
在人間遭受磨折踐踏,竟然沒有消逝的愛的光芒啊!
這肖像做好,澆成石膏,我帶到巴黎,給工廠鑄成銅像。
我再看時,覺得頹然,我未能刻畫出我要刻畫的。
深夜,我也試著點起燭光,
審視光影在這面容上產生的效果,我愈發慚愧。
我只能感到目的的遙遠,而自己能力的微弱。
我想,即使如此,我還應再試。
我想起林布蘭的一幅「母親讀聖經」。
那母親老極了,眼垂著,鼻尖上架著老花眼鏡;
那聖經也老極了,又大又重,字凸起來,像鐫著的。
四圍的黑夜深極了,濃極了,廣闊極了,迫使神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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