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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羅丹——日記擇抄」出版後,七年過去了。七年來,和羅丹有關係的一件事而值得特別提出來的是:作為羅丹的學生、助手、模特兒和情人的迦蜜兒.克勞岱爾引起了前所未有的重視。發表在報章雜誌上的許多文章除外,法文出版的專書,我所知道的有:

一、「被囚禁的」——利微耶爾(Anne Riviere)著,一九八三年。
二、「一個女人」——代爾貝(Anne Delbée)著,一九八四年。
三、「迦蜜兒.克勞岱爾」——巴里(Renée-Marie Paris)著,一九八四年。
四、「迦蜜兒.克勞岱爾資料」——卡薩爾(Jacques Cassar)著,一九八七年。
五、「迦蜜兒.克勞岱爾的白晝和黑夜」——法布爾.貝勒安(Fabre Pellerin)著,一九八八年。

在這書目中,以「一個女人」影響最大,是一本暢銷書,曾獲得一九八三年婦女雜誌「她」的讀者獎。

一九八四年羅丹美術館舉辦了迦蜜兒.克勞岱爾紀念展,展出雕刻、素描和版畫。在目錄冊的前言裡說,這個展覽是為了給予迦蜜兒.克勞岱爾在藝術史上應有的地位,使她的成就不致於在羅丹的巨影下被掩沒。

至於使迦蜜兒.克勞岱爾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無疑是影片「迦蜜兒.克勞岱爾」一九八八年製,主演者是法國影星伊麗莎白.阿佳妮。她在一九八九年被評為十年來法國影壇最佳女星,這影片轟動一時,曾獲得凱撒獎,從雕刻的角度看,未必盡滿人意,但是電影究竟是描寫人生的悲喜劇的,那一個女藝術家的生平足以讓一般觀眾一撒同情的熱淚。

誠然,這是一個藝術家的悲劇,也是一個女人的悲劇。

迦蜜兒在羅丹的生活裡究竟演過怎樣的角色?她在怎樣的程度上影響過羅丹的藝術和生活?在她短短的藝術生涯中,她自己的成就究竟如何?羅丹的作品中,有哪些是以她為模特兒?有哪些她曾參與過製作?她的悲劇是怎樣造成的?……這些都是藝術史家極有興趣而想得到解答的問題。在這篇短文裡,我們不預備討論這些專家的題目。我們要談的是兩個藝術家相遇、相愛的故事中一個關鍵環節。他們都是雕刻家,互相塑了頭像,以雕刻為媒體刻畫出對方在自己心裡的投影,作為欣賞者,我們如何看這些頭像?這些頭像透露了生命的什麼消息?

迦蜜兒.克勞岱爾生在一八六四,法國北部鄰近比國邊境的艾諾省。父親是作稅收登記的政府公務員。她有一妹一弟,弟弟就是後來的大詩人保羅.克勞岱爾,在他的外交官生涯中到過中國、日本,詩風具有濃烈的宗教神秘,從這裡也可以旁測出迦蜜兒的某些氣質來。她生性熱烈,在質野中有細膩,在羞怯中有孤傲。十二、三歲時便開始捏塑陶土,現在我們可以看到的最早的作品,是她十七歲時所塑的弟弟保羅胸像,已經顯露出敏銳的觀察力、高度的雕刻技術,在古典風格中注入一定的浪漫精神。不到二十歲,她像一匹不馴的小獸,反叛家庭,衝出小市民階級的傳統約束,中魔似地投入藝術創造的天地。一八八五年從北省來到巴黎,進入羅丹工作室學習,不久成為他有力的助手,繼而成為他的模特兒和情人。無疑,最好的模特兒應該是心中的情人,他們相差二十四歲。她為他帶來一個活潑新鮮的少女形象,這形象蘊含了驕傲的青春、飛揚的才華。「我的靈魂的青春又甦醒過來。」(這句話是羅丹在「法蘭西大教堂」裡寫的,描寫教堂裡的兩根石柱,這裡可以借來一用。)她從他那裡得到的啟蒙課,是藝術的、雕刻的,也是愛情的、肉體的、全部生命的。在不同的各個層次,他們的生命發生共鳴,在藝術上,創造的靈感互相激發、牽動。

他為她塑了許多像,名作:「黎明」、「沉思」、「法蘭西」、「病癒」、「告別」……其實可以總起來稱作「黎明」。少女遇到雕刻家的手的撫摩,狂戀者的熱吻,在青銅與大理石的化身中重現,像大地在晨曦中醒來,她警覺自己鮮潤的存在,肢胴震戰,情慾燃燒,恍然意識到生命的理想和追求,預感到未來在藝術天地中的自由飛翔,這些精美的頭像是歌頌年輕生命的抒情詩篇。

羅丹以聽覺一樣靈敏的指法去接觸塑泥,去打磨白石,去再現少女肌膚的光澤。他用驚喜、顫動的雙手把朝露的生命帶著酣意捧出來給我們看。

她也為羅丹塑了一座頭像,作於一八八八年。她在羅丹近旁已經五年。她的敏銳的觀察力,加上愛情的滲透力,好像X射線一樣攝取到別人所見不到的羅丹的深層輪廓,我們幾乎不好說那一種觀察是情人的,因為決不是「情人眼底出西施」的那一種眼光。這裡沒有愛撫、溫情、讚美。她在把自己的生命即將押注的時刻,要測度對方的愛的真誠。他們的戀愛故事並非平靜順利的。她有著對待敵人一樣的警戒,像精神分析醫生一樣解剖他的靈魂,在闖進她的生命來的這個男子作細緻嚴厲的訊問。她要從顴骨的起伏、鼻準的峰勢、每一條皺紋的河床……索引出他的靈魂的究竟。如果要以文字作品來比方,那是陀斯妥也夫斯基式的雕刻,若要用一個形容詞來描寫這雕像的藝術效果,我們可以說是:「冷酷的」。

有人說迦蜜兒所塑的羅丹,只是學會了羅丹的技巧,所塑造的相當成功的羅丹肖像吧。那是浮淺的評語。這裡不僅是兩種藝術風格的差異,而且在創造的出發點上,有兩個存在心理的不同。羅丹所塑的迦蜜兒像也不只是綺麗和嫵媚。這些頭像有一共同的眼神,她們痴痴地看入遠方,凝眸中有惴惴不安的疑慮。試看「沉思」的神情,她像凝視一個深淵,流露難名的悲感,彷彿雖然浸在晴好的早陽裡,天際卻隱然有陰雲的種子和閃電。這些動人的希臘小詩裡暗藏著可怕的神的讖語。這深沉的目光是屬於模特兒本人的,雕刻家忠實地,也許不自覺地帶入雕刻。就是這一雙淒鬱的眼睛,當它們抬起來,專注觀測而工作起來的時候,它們就像鷹隼的利爪,狠狠攫住對象,把對象撕開來,讓我們看血淋淋的內臟、靈魂的陰影。

羅丹還塑了許許多多小型裸體雙像。我們不好落實地說那些嬌巧的女體是迦蜜兒,但是那些綰織紐結的男體和女體隱射他們的愛情故事,和他們的愛情故事的牽連,其間閃爍著迦蜜兒的影子,因為這些組像是特別在一八八五年之後湧現。

迦蜜兒只為羅丹塑過一座肖像。她用盡全部力量,似乎把一生的精力都集中在這一件作品,為了這一件作品,這一個模特兒,這一個不可測的情人,燒毀了自己。

她的性格像烈火,她的愛是絕對的、全整的,不容有調和的餘地。她要求羅丹完全屬於她,但是羅丹猶豫了、躊躇著,他不忍心放棄早年和他共歷甘苦的露絲,他和露絲結婚是在一九一七年他們逝世前幾個月的事。經過十三、四年的風風雨雨,一八九八年兩人終於分手。在羅丹的一邊是從四十五歲到五十八歲,在迦蜜兒的一邊是從二十一歲到三十四歲。是生命的豐收與生命的茁長的時期,然而悲劇的結局也早寫定了,她的眼瞳只能是憂鬱的。

這分離對她的打擊是全面的,是愛情的,是工作的,是事業的—全生命的總崩潰。她的藝術植根於生活,生活植根於愛,當愛被拒絕的時候,整個存在從基石上被震盪了。次年她遷入巴黎賽納河中央聖路易島的一所古屋,孤獨地生活,埋頭工作。雖然也有朋友賞識她,支持她,但她的內心的創傷已經太深。在那時代,一個女性雕刻家所遇到的困難必是更多更大的。一些訂件的計劃都未能實現,她的工作漸漸落空,工作卻又是她唯一活下去的理由。蕭然四壁之間只有一只只翻轉過來的木箱,箱上放置著她的作品,石膏的、銅的、石的、和用濕布圍著的泥稿。她的勞作已成為艱辛的苦行,與冷濕的陶泥搏鬥成為神譴的刑罰。她覺得人們在迫害她,羅丹也在迫害她,她是一隻被圍困的獸。

天賦的美質,無論是美貌、智慧、才華,如果不能受孕發育,就要結成堅硬的病塊,變成癌腫、潰瘍。她的心已經碎裂,神經系統逐漸解體,只留下惡夢與詛咒。她畫了一些魔咒一樣的鋼筆畫,畫的是一個長著大鬍子的男人和一個扁鼻子的醜女性交,像野狗一樣交尾。不用說那男人是誰,只消一看就知道的。一九八四年的展覽中曾陳列出來,並且刊在目錄冊上。

在電影裡有發狂搗毀雕像的一幕。這是忠於傳說的,事情發生在一九〇六年間,她不過四十剛出頭。酗酒使她早衰,而搗毀作品,實際上就是把作為藝術家的那個「自我」自殺掉。生命已經走到死路上,邏輯地必然要發生大斷裂。這狂暴的摧毀比自殺更恐怖、更驚心、更悲慘。「既然這個世界不能珍惜我所奉獻的,那麼我只有毀滅它給你們看!」在報復的快意中,在自虐的刺激中,她告別了自己,告別了自己的靈魂,狠心地把懷著的珍珠敲成碎末,之後,還剩下什麼呢?——一個茫然啞然向天張著的沙灘上的空殼。她沒有自殺,她要用自己的眼睛睇視自己的熄滅,用自己的舌頭舐嘗毀滅的苦澀。

經過這一場大手術,她該輕鬆了吧。拔去了珍珠而並未死亡的蛤蚌可以平靜地活下去吧,然而她已不再是自己。從一九一三年起,被迫害狂使她日夜不寧,終於失去自理生活的能力,被送進精神病院。次年世界大戰爆發,轉移到南方的一個精神病院去,在那裡渡過最漫長的三十年,那是怎樣的三十年啊!

我們還可以看到她這時期的一張照片。據推測是一九三一年左右照的。這是一個坐著的老婦人,上身向右歪傾,頭又向左歪傾,身體疲困得像一座樑柱脫榫,門窗曲斜的古屋,背景是精神病院破敗的老牆。兩眼沒有一絲光,沒有一句話。嘴緊閉著,嘴角塌撇著。面部的紋路和身上穿的冬衣的褶皺一樣僵硬而且沉重,凝成一付愁慘無望的面具。到哪裡去尋找那一個牧歌式的頭像的痕跡,那一個有早露草原的芳香的頭像。整個表情給人的聯想是一堆冷卻的灰燼。火在遙遠的往昔熊熊地、畢畢剝剝地熾燃過,然而太遙遠了,那曾是「黎明」的光,而現在是寒冷無聲的殘夜。

一九四三年秋,她在精神病院中寂寞地死去,被草草掩埋,沒有一個親友參加葬儀,而本也無所謂葬儀。為這件事,她的作為大詩人的弟弟保羅曾頗受到責難。一九五五年保羅逝世。一九六四年保羅的兒子想把姑母移葬故鄉,和病院聯繫,竟然在墓地裡連墳址也沒有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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